他公开对抗纳粹政权，却被指控为“不够爱德国”
在德国最黑暗的时代——纳粹时期，学术界完全丧失自我，被意识形态所控制。沉沦堕落的知识分子们用各种荒谬却能迎合纳粹心意的观点，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康托洛维茨将这一切称为“意识形态的蜘蛛网”，并深知对史料的收集和考据，呈现客观事实，正是对纳粹的最好反击。
撰文〡叶克飞
数年前，我曾穿行于波兰波兹南的大街小巷，极力寻找历史的痕迹，从二战时期到冷战时代。这是一座在冷战史上举足轻重的城市，1956年的波兹南事件是冷战时期影响最为深远的工人运动之一。作为犹太人聚居的经济重镇，它也曾是此前两次世界大战的重要战场。当纳粹阴云笼罩波兰时，许多波兹南犹太人背井离乡，踏上集中营的不归路。
作为在波兹南出生的犹太人，康托洛维茨躲过了这一劫。纳粹崛起时，他也早已成名，蜚声欧洲史学界。面对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他选择前往美国。
这个选择相当讽刺也十分无奈，因为年轻时的康托洛维茨曾是极其狂热的德国民族主义者。他曾服役于德军，参加一战。不过，到了1933年，这位大学教授在讲台上公开反对纳粹，有人甚至说，这是德国教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公开顶撞纳粹政权。
因为不够“爱德国”，康托洛维茨被忠于纳粹的学生们所抵制，失去教职。1938年，他在残虐的水晶之夜中幸免于难，随后逃出德国。
1956年，当故乡波兹南（他出生时还叫做波森，被普鲁士所控制）发生举世震惊的波兹南事件时，他正在美国步入自己的晚年。就在之前的1955年，他的《国王的两个身体》出版，成为史学界不可绕过的经典之作。
在《天使时间：康托洛维茨传》的书封上，书名两侧的推介语分别是“与马克·布洛赫齐肩的中世纪史学大家”和“米歇尔·福柯向他致敬”。
这是康托洛维茨的首部完整传记。2018年，我读了他的代表作《国王的两个身体》。这本书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中世纪史学作品之一，是“历史写作中技艺与理性的杰作。”书名来自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概念：国王有一个“自然之体”，这个肉身会生病疲弱乃至朽坏，他还有一个“政治之体”，永远存续，不可朽坏。但在政治世俗化的过程中，逐渐被塑造的“祖国”和“人民”观念，不但超越时间，还最终指向古今政治体的根本——国王的永久性问题。
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康托洛维茨从中世纪谈起，在浩瀚史料中梳理与“两个身体”有关的思想脉络，揭示现代国家的形成。并非科班出身的他，却能在各种拉丁文、法语、意大利语和希腊文材料中剥茧抽丝，在历史学、法学、神学、政治哲学和图像学等多个领域里穿梭，着实令人惊叹。
《天使时间》正是以《国王的两个身体》与另一部代表作《腓特烈二世皇帝》为节点，描述康托洛维茨的一生。时代的大事件不但是人生布景，也制造了太多偶然与必然的戏份。
在康托洛维茨的人生中，往来无白丁的德国海德堡、英国牛津和美国伯克利是三个最重要的坐标。那个时代的大学城们，承载的不仅仅是学校，更是一个时代的知识体系与社交圈子。
《国王的两个身体》让康托洛维茨得以游走于一个个圈子。从1945年到1955年间，他断断续续地写，又反复修改。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早已判断这是一本不会畅销的书，但仍对之期望极高，却也因此陷入漫长等待。1954年11月，康托洛维茨在信中写道：“修改进行得相当缓慢，同时间内发现了如此多的材料；我认为以后我再也不应该写要费任何脑子思考的书”，1955年6月，他又在信中揶揄自己的书：“它们总是持续很多年，其间流产的文章不计其数。”
之所以有如此漫长的创作过程，是因为这本书本身就是跨学科的成果，尤其是康托洛维茨此前接触不多的法学。在伯克利，他教授的正是英国宪制史。尽管他心怀抵触，然而仍“尽职地去驾驭材料”。在《国王的两个身体》的前言里，康托洛维茨说自己已经“背离了中世纪史学家的常轨”。
可贵的是，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始终克制。他选择“反结论”的方式，将史料与观念陈列后，并不主动推导出结论。这种做法迥异于其他思想史写作者，但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价值体系。
康托洛维茨对史料的收集与运用，显然是德国知识分子基本素养和习惯的体现，正如他所言：“通常那种源自历史材料本身的着迷，胜于任何实践或道德应用的欲望”。而他对结论的克制，也与德国有关。
在德国最黑暗的时代——纳粹时期，学术界完全丧失自我，被意识形态所控制。沉沦堕落的知识分子们用各种荒谬却能迎合纳粹心意的观点，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康托洛维茨将这一切称为“意识形态的蜘蛛网”，并深知对史料的收集和考据，呈现客观事实，正是对纳粹的最好反击。
师承格奥尔格的康托洛维茨，面对动荡的大时代，既继承了恩师衣钵，又有过观点上的背弃。格奥尔格反对19世纪资产阶级民族国家及其价值观，厌恶自由和理性，拒绝迎合大众，追求贵族精神，这一切思想都为康托洛维茨所坚持。
但与此同时，格奥尔格认为德国应在一个全能领袖的带领下，打造一个可以让德意志民族实现变革与崛起的新帝国。他眼中的“中世纪最伟大皇帝”正是腓特烈二世，康托洛维茨的《腓特烈二世皇帝》恰恰是对这种观点的迎合。他还进而认为，腓特烈二世是德意志的神话，他会在民族危难之际再度到来，重现昔日帝国荣光。
这种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的狂热，甚至一度被视为纳粹主义崛起时的愚民工具，也让康托洛维茨为之蒙羞。
康托洛维茨并非没有反思。据说，早在1934年暂居柏林时，他便已经不再认同格奥尔格的极端爱国主义。在被纳粹迫害并流亡美国后，他更是厌恶自己的《腓特烈二世皇帝》，以至于拒绝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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