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一座真正的博物馆？

周功鑫（Kung-Shin Chou）

博物馆学家，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辅仁大学法国语文系学士，台湾中国文化大学艺术史研究所硕士，法国巴黎第四大学艺术史与考古学博士。1972年进入台北故宫博物院，并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政治大学。2002年到2008年在辅仁大学成立博物馆学研究所并担任所长。2008年到2012年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曾获得法国文化博士勋章、法国“荣誉军团军官勋章”骑士勋位。

日常的真相

“一个皇帝以为，只要将所有的诽谤公之于天下，就能澄清事实，谣言自灭，而子孙后代亦将因其坦荡诚实而尊崇他的英名。可惜，他的子民只记住了流言蜚语，而早已将这皇帝的恳切自辩忘得干干净净。另一个皇帝相信，只要将《大义觉迷录》荡涤殆尽销毁，就能让父皇英灵以此安息。然而，天下芸芸众生就是怀疑毁书的唯一理由是其中透露了太多的真相。”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在《皇帝与秀才》（Treason by the Book）中描述的这场历史的阴差阳错，勾勒出雍正皇帝扑朔迷离的生前事与身后名。

人们宁愿相信，雍正是一个暴君，篡改父皇遗诏，囚禁兄弟，诛戮功臣；人们宁愿相信《大义觉迷录》里言之凿凿的指控——他毒杀了父皇康熙，气死了生身之母——而无视雍正为自己所做的逐条辩护；人们也宁愿相信一个匪夷所思的铁血传奇——吕留良的后人吕四娘为了复仇，学成精妙剑术，潜入深宫，伺机刺杀了雍正。

历史的谜团一直延续至今。娱乐化的时代，更加消解了历史与传奇的界限。形塑着我们时代历史观的，是电视机里此起彼伏的清宫剧、穿越戏，是收音机里慷慨而冗长的评书联播，是报摊上五块钱一本用作消遣旅程的野史杂志……在我们认识历史的所有方式中，博物馆一度处于最边缘的位置——尽管大量最直观最确凿的证据，都尘封在博物馆的甬道深处。对公众而言，博物馆曾经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2009年，“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出，通过文物全面细致地呈现雍正时期的审美风尚与时代风貌。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周功鑫认为：“博物馆的展览通常以器为主，重视器皿本身的工艺，而忽略了其中蕴含的人的价值。”因此，“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正是一次以“人”为中心的展览，周功鑫和同仁们希望避开惯常的宏大叙事，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切入雍正的时代，重新解读历史，246组件档案、史籍、地图、肖像、绘画、书法、砚台、瓷器、漆器、玛瑙、玻璃、珐琅器……成为那个逝去年代的明证。

还原逝去的时代

文物是文化的遗存，更是历史的证据，“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令许多谣言不攻自破。人们一度猜测，雍正把《康熙遗诏》中的“传位十四皇子”篡改为“传位于四皇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收藏的《康熙遗诏》，直接粉碎了这则传闻；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松花石苍龙教子砚”、《圆明园四十景诗》、“木雕嵌珐琅戒急用忍挂屏”等文物，则表明了康熙对四皇子胤禛（雍正）的殷殷期待，雍正终继大统，并非毫无依据。

在康熙的众多皇子中，四皇子胤禛看起来像个异类。康熙诸子忙于争夺皇储之位，胤禛却告诉门下人，做皇帝是“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他行事也确实低调，以致皇子们各自拉派结党，群臣踊跃推荐皇储候选人时，胤禛的名字几乎从未出现在他们口中。但这并不意味着胤禛就真的逍遥无为，与他的大哥、二哥、八弟、十四弟相比，他只是做得更加隐蔽、更加稳妥而已。

胤禛因此也获得了康熙的肯定。在赐给胤禛的“松花石苍龙教子砚”上，便刻着“体元主人”康熙帝对儿子的训诫——“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既指铸砚之石、洗墨之水，也寓意人生境界，一语双关。这方石砚的设计同样颇具匠心。苍龙破壁而出，蓦然回首；在苍龙的左下角，一只螭龙则昂首仰望，形成“苍龙教子”之意。

胤禛的学业确实不负乃父期待，书法尤为其所长。他登基后，年节时仍经常写“福”字赐给大臣，所书扇面更是不计其数，他在大臣感谢赐扇的奏折中作朱批：“圣祖皇考当日甚喜朕书扇，每年进书百余柄……”一方石砚，就这样牵引出康熙与雍正的关系，以及雍正的审美情志。

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解读历史，其实也是台湾学术界近年来的一种共识。台湾“中央研究院”副院长王汎森院士希望历史研究能像陈寅恪说的那样——“与古人处于同一个境界”，因此倡导重访“执拗的低音”；李孝悌研究员则在《士大夫的逸乐：王士祯在扬州》中提出：“我们看到的常常是一个严肃森然或冰冷乏味的上层文化。缺少了城市、园林、山水，缺少了狂乱的宗教想象和诗酒流连，我们对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构，势必丧失了原有的血脉精髓和声音色彩。”还原逝去时代的“血脉精髓和声音色彩”，也未尝不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对历史的态度。

通过展览，公众得以近距离地认识真实的雍正，通过他批阅过的奏章、亲笔所作的书画、日常使用的器物，感受一个帝王的勤勉与忧虑，追寻中国人逝去的生活方式与艺术审美。那些深锁在库房里的文物，因为这些重新发现和重新组织，被赋予新的意义。博物馆，因此成为博物馆。

从边缘到中心

“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是对历史成见的一次“解冻”，其实还别有一重含义。两岸故宫博物院隔绝60年之久，也因这一位帝王，开始了破冰的旅程。

2008年5月20日，周功鑫重返台北故宫博物院，出任院长。各项体制改革和展览规划，很快有条不紊地进展开来。当年12月，“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基本筹划就绪，周功鑫接受了同事的提议，尝试向北京故宫博物院借一部分文物，如雍正的肖像与生活画像等，以使展览更加全面。两岸故宫博物院开始了小心翼翼的接触，却不料一拍即合。次年2月14日，周功鑫率团访问北京故宫博物院；两周后，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率团回访台北故宫博物院。双方很快达成共识，北京故宫博物院同意出借37组件文物，共同促成这次“雍正——清世宗文物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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