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法师”怼脸街拍，有人讨厌就有人喜欢
当普通单反大爷沉醉于拍鸟拍花拍风景的时候，上海的单反爷叔已经站在时代潮流的尖端玩起了街拍，并且收获了“法师”的称号。
在时尚人士聚集的乍浦路桥和永康路，法师们目光如炬，不断追寻拍摄目标、腾挪位置拍照。
在这场数码化的狩猎活动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互动微妙而有趣。
翻翻社交媒体，吐槽法师的年轻人不少。
有博主在小红书上po了永康路上近二十个法师把镜头齐齐对向年轻女孩的壮观画面，底下骂声一片。
但是，当法师放下相机开口聊天，似乎没那么“讨人厌”了。
01
大年初十，春节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蓝天、白云、海鸥，乍浦路桥上备齐了最佳的拍摄元素。
不时有行人停下脚步，在桥上拍下上海大厦、外白渡桥、东方明珠和“陆家嘴三件套”等诸多地标同框的画面。
乍浦路桥上
不断有行人停下脚步
取景拍照
下午2点左右，桥上开始出现一种“追逐”。
“追逐者”是几个突然冒出来的拿着“长枪短炮”（单反相机）的爷叔。——不过，这样形容他们实在有点轻慢。乍浦路桥的别称可是因他们而起。
近些年，人气飙升的乍浦路桥被称为“法师桥”，正是因为这里始终聚集着一大群摄影爱好者。
这些摄影爱好者大都上了些年纪
手里的摄影器材
一看就是“老价钿”了
上海话里把经验丰富或者精通某一行的达人尊称为“老法师”。在摄影圈，资深的爱好者也是“老法师”。
在这里，“老”最终体现在它的原意上。乍浦路桥上拿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相机、扎堆拍照的爱好者多是60岁以上的爷叔。
虽然有的需要借助放大器看相机屏幕，但在目标发掘上，法师目光炯炯。
这位老法师在显示屏上
装了个放大器
好看得更清楚些
“今朝（‘老法师’）人少，多的辰光有二三十个。”
我们在桥中央和66岁的马俊德（化名）、75岁的郑立伟（化名）攀谈起来，他们说起拍照的心路历程，坦诚相待，滔滔不绝。
但 某一刻，他们的眼神突然开始漂移，在我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挪移到了“目标人物”前面。
“拍美女呀。”老马直言不讳。
一有美女出现
目光如炬的法师们
马上蜂拥而至
由于乍浦桥路的网红属性，美女时不时就会出现，有的是年轻的游客，有的是已身着春装的网红小姐姐。
在全长71.94米，宽17.3米的桥上不断追寻拍摄目标、腾挪位置拍照，法师们的运动量足够了。
“一天下来，手臂老酸的。”老郑说。
在法师们纷纷举着相机、呈半包围的架势之下，有的美女冷脸走了，有的没有当一回事，任他们“蹭拍”。
同一时间段，6公里外的永康路上也在上演这样的“追逐”。
这条梧桐区的小马路只有七八米宽，场景看起来往往更为夸张。
几位法师排排坐
正在等待拍摄目标
吉吉干洗店的老板于思明在永康路上做生意快二十年了。他发现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这里的老年摄影爱好者肉眼可见地变多了。
“周末至少50个人在这里拍照，都是这些老家伙。”
春节前的一个工作日，同样是到下午2点，街上一下子冒出好几位“老法师”。
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动，除了从专业上对于光影的考量外，还在于这是爷叔们的自由时间，中午吃好饭，下午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秋冬季节，他们的着装高度统一：深色羽绒服or夹克，斜跨一只摄影包，最重要的是这把年纪露天作业，头上要戴一顶帽子保暖。
这两位爷叔的
穿着打扮
有点拷贝不走样的赶脚
他们“瞄准”了一个提着行李箱的年轻女孩。
女孩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容貌姣好、衣着时髦。
法师给女孩拍完照
两人交流起来
她说自己是从成都来旅游的，刚走进永康路，法师们就问能不能拍拍她。
“我答应了，我觉得这经历特别珍贵。”女孩很喜欢这次街拍。不一会，她接到了网约车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我要去另一条街，你们上海很有名的，叫武康路。”
女孩拖着拉杆箱
匆匆赶往另一条网红马路
——武康路
作为这两年的“网红顶流”，在武康路女孩应该还会碰到这样的法师。不知道她对于魔都这一特色，是否继续觉得新鲜和珍贵？
永康路上有的人已经觉得烦透了。
一个女孩在永康路上滑着滑板经过，法师们怎么会错过这绝佳的创作机会？但这次他们碰到了“钉子”。
女孩严肃地要求他们删掉照片，看他们一个个删完才离开。
滑板女孩要求法师们
当着她的面
把她的照片删除
70岁的童为国（化名）站在边上，忿忿不平。
“阿拉是觉得伊形象好才拍的，又不是丑化伊，这是开心的事体呀。我拍了这么多年数，第一趟碰到这样的小姑娘。”
在童为国和同道中人的街拍生涯中，碰到女孩这样硬气反击的或许是少数，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不少人在内心已有所反感。
永康路上一家咖啡馆的店长说：
“他们不管你干什么都拍，确实会觉得不舒服。有时候对着我们的客人也这样拍，我们就会提醒一下。”
翻翻社交媒体，吐槽法师的年轻人也不少。
微博上，有位姑娘说到带朋友去乍浦路桥拍照。
结果“一堆老法师围过来拍她，张张都是极致大光圈，真的很可怕哈哈哈哈哈哈”。
有网友在微博上
讲述了朋友在乍浦路桥
被法师“蹭拍”的经历
这还算客气的。有博主在小红书上po了永康路上近二十个法师把镜头齐齐对向年轻女孩的壮观画面，底下骂声一片。
这条笔记下面有77条评论
大多数对法师的行为
表示了不满
“说真的，这是极不尊重人。”“这条街以后可以绕道走了……”
只有极个别的人表示理解。
02
在这场追逐与拍摄的活动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互动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法师们看着是扎堆拍摄，拍摄间隙还会聊聊天，但彼此之间并不熟识。
乍浦路桥上的马俊德和郑立伟就不知道对方姓什名谁：“阿拉是搭头朋友（点头之交）。”
永康路的童为国有一番更为诗意的解说：“阿拉来自四面八方，不搭界的。 搞摄影的人都是孤独的行者。”
与此同时，法师和他们追逐对象之间的关系就更为微妙了，尤其当对方是网红的时候。
“其实是有些介意的。”乍浦路桥上，一位自己带摄影师街拍的时尚博主吸引了法师们的注意，被几个镜头包围，“狂轰滥炸”了一番。
但她没有阻止，也没黑脸走开。
看到这位带着摄影师的
小姐姐（右一）
两三个法师围过来“蹭拍”
“（因为）今天人不算多，两三个人就让他们拍算了。”她解释说，“ 前些天一直下雨，他们也憋了蛮久没出来拍照了。”
小姐姐比较体谅法师们的创作热情。
不过之前十几个法师蜂拥蹭拍的话，她会抬手挡一下，说“no，不要拍”。“这样大多数人会识相，只有少数人还会偷偷拍。”
在持久的拍摄和被拍摄的过程中，双方形成了一种默契。
马俊德也说：“看到这个（抬手）姿势我们就懂了，不拍了。”
也有一些博主并不介意法师的镜头，甚至，他们之间有一种“双赢”的关系。
我们第一次看到“小十六”的时候，他身穿一套白色衣服，耳朵上垂挂着亮闪闪的耳环，抱着自己的龙猫站在永康路一家店铺门口。
在他身边，围着一群爷叔咔嚓咔嚓地按快门，不时“指导”他变换pose和背景。
1月初的一个下午
小十六出现在永康路上
身边围着几个法师
/图片由小十六提供
我们很好奇，他是爷叔们请的模特，抑或爷叔们是他请的摄影师？
都不是。
“他们是‘法师’。今天天气好，我知道他们肯定会来。”小十六今年19岁，是一名刚出道的时尚博主。
他最初是在乍浦路桥遇到这几位老法师的，很快就摸清了他们偏爱的拍摄点。
“我跟他们很多人都熟，微信也有。不过 在‘法师桥’和永康路都不用约拍，过来就有认识的面孔。”
乍浦路桥和永康路
是法师们最爱
拍摄街拍的两个地方
小十六很大方，任他们拍。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们：“小红书里面经常刷到我，抖音里也经常刷到我。”
在永康路，法师们的镜头永远在寻找有范儿的摄影对象；而这些衣着时髦甚至奇装异服的时尚博主，其实也在寻找那个摄影镜头。
小十六自己也带着相机，会请法师们帮他按下快门，发到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我基本会拿捏，因为我有镜头感，后期我自己也都会搞。”他说。
这是在永康路上自然生发出的彼此需要的状态。
拍得多了，彼此也熟悉了。
“小十六，你没带厚的衣服啊？”75岁的老法师秦华杰（化名）问他，担心他大冷天穿得有些少。
1月下旬的一个下午
小十六又出现在永康路上
身边同样围着一群法师
这一回，小十六穿着玫红帽子、牛油果绿毛衣、荧光黄背带裤。今年的头两个月里，他已经去了不下十次永康路。
秦华杰开始指导小十六的动作：“你站在路中间跳起来，你脚长，尽量往上缩。”之前热衷于拍鸟的老秦喜欢动感的照片。
03
这两年的疫情让上海变成了“宇宙网红中心”，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摄影老法师们也被不自觉地裹挟了进去。
在小红书上搜索永康路、乍浦路桥的街拍，会搜到一些上海老年摄影博主。
这位67岁的小红书博主
坐标上海黄浦
自我介绍颇为诚恳
他们偏爱拍摄外国人，也喜欢拍衣着出挑的时尚人士。
对于穿着打扮，他们有着很强的包容度，因为越是“怪”，在镜头前越是特别。当然有时候还是会流露出“直男审美”。
一位在永康路拍照的法师向我们透露了他心中对美女的标准：
要够嗲。“上海人嘛，不嗲侬搞啥物事搞啦？”
不要穿黑色。“有老多女的着（穿）得来墨黜里黑的，这就是对自己没信心。侬以为着黑的自己就瘦啦？没这桩事体呃。
要穿高跟鞋。“我讲拨倷听，拍照女的一定要着高跟鞋子，人才会挺。”
指甲油以红色为宜。“有种女的欢喜搨（涂）蓝颜色、咖啡颜色，我就欢喜大红的。”
老法师和年轻人
把镜头齐齐对向了
永康路上一位年轻姑娘
不过如果你以为他们只钟情于街拍的话，那么你错了。在法师们眼里，街拍只是他们拍摄的诸多题材之一。
甚至于当我们问起他们如何会爱上街拍的，不少人的第一反应是“侬讲啥？”也有些法师称之为“拍人像”。
他们涉猎广泛，摄影创作schedule是很忙的：
春节里要去动物园里拍老虎；太古里、久光、天安·千树等新开的网红商场要一一光顾；前一阵拍腊梅，现在拍梅花，挨下来还要拍郁金香、樱花……
这两年由于疫情，阻碍了出远门创作的步伐，所以他们不断地在挖掘城内的拍摄景点。
徐汇滨江、武康路、安福路、乍浦路桥、永康路的蹿红，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这些年，徐汇滨江
也是法师们
钟情采风的地方
事实上，在他们当中，真正玩转小红书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仅满足于发发朋友圈，甚至是放在相机里自我欣赏。
我们和诸位法师交谈之后，基本上能总结出他们的群体画像：
年龄在60岁以上，退休，年轻时就爱好摄影。
“拍了三十几年的不稀奇”，也有的上班时苦于没有时间和经济条件，压抑了个人爱好，到退休之后，单反自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老法师们
舍得在摄影器材上砸钱
是有原因的
法师们对各个时期摄影这项爱好所花费的经济成本记忆犹新。
“老早条件差呀，我跟阿拉老婆谈朋友辰光，中百二店买了只傻瓜机，珠光牌，九十几块。我出了六十几块，阿拉老婆出三十块。”
“我最早辰光36块（月）工资。买只理光430块，要将近一年的工资。一卷胶卷廿块，半个号头（半个月）工资去脱了。”
“老早冲胶卷，上海1块8角一张，贵的2块2一张。香港有亲眷都寄到香港去，便宜一点，轧（核算）下来五六角一张。”
在年轻人眼里，法师们背的器材写着大写的“贵”字。其实以精打细算出名的上海爷叔是这样算这笔账的：
“老早一年工资买只照相机。我现在平均5000块一个月退休工资，一年也有6万块。现在出6万块，机器买得翻过来唻。侬要这样想。”
年轻人以为爷叔舍得砸钱，而在爷叔们眼里，那些爱摄影的阿姨设备才更让人艳羡。
扎堆街拍的法师队伍中
有时也会出现
一些爱好摄影的阿姨
对此爷叔一语道破玄机：“女同志在屋里当家，掌握经济大权。”
04
当法师们把硕大的相机镜头齐齐怼到面前的时候，是有一定侵略性的，有时容易让人产生不适感。
但一旦他们放下镜头，和你聊起来，法师就是一枚枚健谈的“邻家爷叔”。
“我屋里近，就在前头永嘉路。像我脚开过刀，走过来四分钟，一般人走走只要两分钟。”
在永康路上，我们遇到了70岁的刘永和（化名）。
刘永和告诉我们
他从上世纪70年代
就开始爱好摄影了
他反戴一顶鸭舌帽，虽然腿脚不方便，依旧浇不灭摄影热情。
刘永和有他的待人礼仪：
萍水相逢的拍摄对象问他要照片，他都会加微信发给对方。但是，“我有一个特点，特别是女同志啦，我从来不主动提出来要人家微信的。”
“女同志尽量不问岁数。国外国内都规定，不问女的年龄对伐？”
他认为，在狭小的永康路上搞人像创作，“条件蛮困难的”。
“有辰光一群人，侬后头不好退，广角不像人家想象得拍得老完美的。”
“阿拉一般拍照片，第一，要尊重人家；第二，还要讨好人家。要讲人家好，‘侬形象老好’。——实际上就是为了拍张照片。”
刘永和在永康路上认识的“摄友”
当天约了两个模特
晚些时候一起拍照
他总结下来，“100个人里向，80%是给倷拍的。20%不给倷拍，这个完全老理解人家的。”
那就不拍了？“不拍。”刘永和点点头。可随后他又补充道：“但是侬觉得好呢，就偷拍。——平常叫抓拍，这个就叫偷拍。”
爷叔有时候坦诚得让人哭笑不得。
60岁的陆礼民（化名）更是近水楼台，他就住在永康路上的弄堂里。
老陆起先把我们当成了摄影爱好者，热心地以“我讲拔倷听”为口头禅，给我们上了堂金句频出的摄影课。
“侬去想，人，嘴巴要吃，眼睛要看。这个（拍照）就是看，记录下来最重要。”
“拍到好照片啥感觉？就像搓麻将胡了一样的！”
“侬看到伐？风景照，有辰光压压扁就老有味道的。”
“我拍人就当是拍风景。因为每只面孔就是一只风景。”
老陆讲“ 我拿伊头发拍得老清爽”
“这就老有感觉了”
有点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海报feel
陆礼民的摄影之路是从拍女儿开始的。
“生了女儿我想：哦呦，不拍下趟越来越大了。现在阿拉外孙女也不小了，我讲拔倷听哦，想想当时拍得还不够多，就这种感觉。”
老陆滔滔不绝跟我们聊了一个小时，他自己也觉得惊奇：“我老早不是这样（健谈）的哎，性格会变脱呃！”
老陆课堂二：
“这个呢，叫作色块。懂伐？”
在我们向他告别时，他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记录最重要！”
“年轻辰光觉得四五十岁的人老老了。”他感慨道，“现在看看老早单位组织去苏州白相拍的集体照，有几个人已经死脱了。”
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乍浦路桥上的马俊德和郑立伟也有。他们俩家里都有90+高龄的父母。
我们攀谈的老法师中
家有高龄老人的还不少
老马要照顾95岁的老母亲，66岁的他感叹说：
“ 都被大人绊牢了。这歇辰光出来，夜里向要去烧饭了。（出去玩的话）跑不开的，只好一天两天。”
老郑要幸运一些。分别98岁和96岁的父母身体还健朗，关照他：“侬早上头出去白相，回来吃现成饭。”
他每天晚上采风回家，会陪父母搓一顿小麻将。
要问上海有多老？这就是上海老年人群体的状态。
老郑很珍惜现在这段可以背着6斤重摄影器材东奔西跑的时光：
“趁现在走得动，生活能够自理，抓紧这段辰光。啥辰光生活不能自理，不晓得的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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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稿子：韩小妮 顾 筝/
拍照片：顾 筝 韩小妮/
编稿子：韩小妮/ 写毛笔：杨 卓/
做图片：二黑/
拿摩温：陈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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