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倒野狐禅

理财鱼小提示：众人惊倒野狐禅

众人惊倒野狐禅

文/孙铮明

大年初三，徘徊在寄畅园含贞斋前，迎面撞见一位老者，一身道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拄着一根拐杖，正往八音涧方向走。我连忙打招呼：“张大师，新年好！”他吃了一惊：“你认识我？你是哪一位朋友？”

其实，我不认识这位老者，只在古镇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惠山寺古银杏下，他给寺里的志愿者讲茶道，侃侃而谈，出口成章，旁边围了一大群游客。我经过时，他正好在讲一个“品”字，宛如当代陆羽。

他说茶要“品”，要细细的体会茶的好，不能囫囵吞喝：“品”字三个“口”，第一口，含在口中有停留；第二口，顺着喉咙往下游；第三口，茶水肚中留，香溢无止休。说完品茶，他话锋一转，更深一层，谈起品物品人生：很多事物皆需“品”，游惠山，有“品"的心态，就会发现，每一步都是景，如果走马观花，所获就少；人生也需要“品”，能品味人生的人才不枉这一生。

第二次还是在那里。这回他成了义务导游，正在给游客们讲古银杏旁石壁中嵌的“俯察仰观”四个篆字。这四个字是清代无锡书法家邵涵初所写，很多游客认不全。他用幽默风趣的语言把它们逐字拆解，引导游客“看亭看钟看建筑，看碑看联看文化”，将王羲之《兰亭序》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改成“仰观锡惠之秀色，俯察古树之茂盛”，娓娓而谈其中的意蕴。

第三次是在寄畅园嘉树堂，他坐在堂前“瑶台倒影参差树，玉镜平开远近山”抱柱联旁晒太阳，身边站着几个老者，不时有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都称呼他“张大师”。他的情绪不高，说话软绵无力，和人握手时颤颤巍巍。旁人说是生了一场大病，好在有惊无险。

这次，我看他一个人走，有点落寞，便不由自主上前打招呼，和别人一样，称他“张大师”。我告诉他，我在惠山寺前听他讲过两次，现在，还想听他讲讲寄畅园。他一下来了精神：“你想听我讲，那太好了，一个新年我还没开讲呢！”便领着我走向八音涧。

八音涧是一条人工石涧，两边一块块黄石悬挑横卧、高低参差，堆砌成曲折有致、由西向东倾斜的假山石壁，取势惠山余脉。进入八音涧，一泓清泉破壁而出，坠入涧底，水花四溢，泠泠淙淙流淌在蜿蜒的小溪，如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悦耳。

“张大师”领我走到涧壁下的两块并排可供游人落座休息的石头旁，让我识别一下它们的形状，告诉我，一块像翻开的书，叫“书石”，一块像平放的琴，称“琴石”。不要小看这两块石头，一块康熙皇帝坐过，一块乾隆皇帝坐过。他让我坐在石头上，用耳朵细听涧水流动的声音，他说乾隆就是这样写下了“玉戛金枞”四字；再让我用眼睛看，往远处看像图画一样的惠山，看眼前顾盼生姿的假山，他说真真假假，两个山叠在一起，叠成一个“出”，这风景，正是“出彩”了，康熙皇帝看了拍案叫绝，写下“山色溪光”。这就是寄畅园入口墙上御笔题写的这八个字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这是“野狐禅”，信口开河，没有根据，但感觉挺有趣，听了挺开心，不妨一听。路过的人纷纷停下来，听他继续讲。他往前走了几步，说要学诗词大会的康震，画图猜诗。然后对着石壁，手舞足蹈比划一阵，自称是张大千泼墨大写意，让我们猜画的是什么诗？他比划了几次，并暗示八音涧上面梅亭的抱柱楹联，终于有人猜出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树就在涧上的土坡，清泉却是修补开裂黄石的水泥。或许是他为他的新发现而兴奋，又或者是越来越多聚集的人群增强了他的表演欲，他索性载歌载舞起来：“明月松间照呀，清泉石上流呀，眼前一幅画呀，在我心中挂呀，啦啦啦啦啦啦，……。”

八音涧的出口处，看似无路，实则有路，堆砌成“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效果。他讲完这个特点，走到出口处，在一块悬突的石头旁坐下来，引导我们看出石头的形状像微笑的人脸,说那块石头是欢喜佛，而他和石佛是善友，他坐在那里，就是人和石无言交流。他还故作高深地说：“佛为什么这么开心？因为他大公无私，让这么多人看，昨天，今天，明天，他也看着这么多人，相看两不厌。”

走出八音涧，就是寄畅园最美的景点汇锦漪，他索性抒情独白起来：“啊，揽山色入怀，临泉水照影；啊，亭台楼阁彩云家，小桥流水美人花，长枪短炮对准它，咔嚓咔嚓带回家，人人都是美术摄影家；啊，江山如此多娇，风景这边独好；啊，寄畅园中静悄悄，好像仙界佛国，是扩大的盆景，缩小的仙境。我这几个‘啊’，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里是无锡最好的风景，乾隆皇帝到了这里，也赞不绝口，写下‘寄畅园中眺翠螺,入云抚树湿多罗’。”

人越围越多，他讲兴越来越浓，时不时举起拐杖指指点点。看着拐杖，我突然想到苏轼的诗句：“遥想人天会方丈，众中惊倒野狐禅。”“野狐禅”通常指妄解禅意、对禅意一知半解的人。苏轼的忘年交、患难之交张方平生日，苏轼给他寄去一根铁杖作为礼物，并题诗祝贺，希望能挥杖打散、惊倒“野狐禅”。

但我并不想否定“张大师”的“野狐禅”，因为名门正派往往只是自封的，也不一定都真的是“正宗”“正统”“正法”，“野狐禅”虽然常受贬斥，也不全是歪门邪道、歪理邪说。况且，很多时候，正是这些挑战正统的“野狐禅”，让我们的世界多姿多彩，让我们的世界不断进步。如果我们过于追求正统，追求根正苗红，世界只有一种声音，岂不单调无趣，岂不固化板结？所以，寄畅园由豪门的私家花园，打开大门成为公共园林，让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走进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有“野狐禅子落惠泉”，就应该有各种不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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