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成：面子

民间有句老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里的爱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要面子。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因为年景不好，家里人口又多，所以年年吃穿问题都是摆在每个家庭面前的最大问题。每年冬季，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除了一身棉衣棉裤外，里面再没有其他贴身衣物。因此那时的冬天，给人的感觉是特别特别的长和特别特别的冷。一个冬季里，最少的是粮食，最多的是鼻涕。那时候，因为年龄小，不知道要好，一天到晚经常用棉袄袖子擦流出的鼻涕。时间久了，两只袖子从袖口到袖弯又黑又亮。每当被大人们看到这脏兮兮的棉袄袖子，笑话我不讲卫生时，才害羞的把两只胳膊背过手去藏在身后。面子就这样薄，薄的如同一层窗纸一样。面子就像一片阴影，从小就伴随在每个人身边。正视面子，则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不良习惯。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由于年龄小，所以整天跟耍没出五伏。直到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之后，看到卷子上那可怜巴巴的分数时，才感觉不好意思让同学和家长看到。面子，就像一种无形的力量，用好能起到积极作用，催人奋进，改变人生轨迹。用不好则适得其反，破罐子破摔，使人走进糟糕的死循环之中。

上初中那时候，虽然已经是七十年代初，但家里生活依旧非常困难。过年就像过关一样，过春天比年关还难！每年的春天，母亲都是在青杨树叶铜钱大小时，去家后的大树林里采集一些树叶接济缺粮的日子。母亲把采来的青杨叶打理干净后趁叶子鲜亮放进大锅里，然后加入一些凉水烧火炸。并不时的用大铁勺子上下翻动，直到热气从两扇大锅盖的缝隙中挤出来。这时，满屋子的烟气里便充满了与生活一样浓重而苦涩的味道。

母亲把炸好的青杨叶沥干水分，放在盆子里，然后抓几把玉米面与炸好的青杨叶均匀的搅拌在一起。有时做成窝窝头，有时放在铺有布块的篦子上用大锅蒸着吃。上初中在邻村，离家两三里，近不近，远不远。本村的同学都回家吃饭，而邻村的同学大都捎饭在学校里吃。每每看到捎饭的同学带煎饼，带发面饼，甚至有极个别的同学每天都带油条时，碍于面子，宁愿和同学一起来回跑，也不带饭在学校吃。随着年龄的增长，面子变得越来越薄，面子看得越来越重。面子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日益增大的心。

上高中后，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一年到头，虽然吃不了几顿白面，但是每天都有玉米摊成的煎饼。

春秋季节，在集体宿舍有些同学脱下单裤褂子，里面有买的秋裤秋衣，穿着既好看又舒适。甚至有的同学一回宿舍便脱掉外衣，显露出新买的秋衣秋裤来炫耀自己的富有。而我那时除了睡觉以外，几乎没有脱过衣服，因为我穿的秋裤很难看，是铺床上的那种带乱七八糟颜色的厚毯子做的。睡觉前脱衣服都是等到宿舍里关了灯再脱，早脱生怕让同学看到我的毯子裤成为笑话。为了遮羞的那点面子，时时处处掩盖着自己的另一面。为了那点面子，很多时候都尽力伪装着虚假的自己。旧时有句老话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想来，这话一点都不假。虽然人人都知道这个理儿，可谁都会竭尽全力地去维护一文不值的面子。年少时的攀比心理，就像一具沉重的面子锁链，牢牢捆绑着每一个人的心，使自己的脸皮变得更加薄如蝉翼。

直到上了师范，我依然穿着那条毯子秋裤。当拿到父母辛辛苦苦积攒的五元钱的汇款单时，生怕同学看到这可怜巴巴的数字，便立马装进口袋里。在攀比心理的作用下，面子被一次又一次摩擦的越来越薄。面子就像一把铁锤，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重重地敲击自己脆弱的灵魂。记得在师范时，学校组织春季越野比赛，我是班里六名运动员中的其中一名。比赛的那天，所有同学都穿着颜色鲜艳而且很标致的那种秋衣秋裤参加比赛，而我却依然穿着平时的“大袍马褂”，里面是那厚厚的毯子秋裤，结果跑的名次在班里倒数。原本我完全可以借同学的衣服参加比赛，可羞于开口，结果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点面子，却使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更多的面子。

记得是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上课提问问题。老师说，会回答的同学请举手。我看到大部分的同学都举了手，我迟疑着，头似低非低着，眼神扫视着全班，余光中看到那几个没举手的同学又一个接一个的把手举了起来。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里不是在想问题如何回答，而是在想如果不会就不举手，在全班同学面前会丢大面子。于是，我也随着那几个同学的举手，而缓慢地把手从桌子上举了起来。心想，全班四五十个同学，老师提问也不一定提问到我。可意料之外，老师偏偏提问到了我。我站起来，傻傻的呆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此刻，只感觉满脸红的发烫，脸感觉无处可放。于是，我曲着腿，弯着腰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全班同学的身影里。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浑水摸鱼。为了面子，结果又一次丧尽面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非常害怕同学们投来的目光。看到同学们投来的目光，我就想起我的虚假，感觉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讽刺和嘲弄。长大以后我才认识到，真正的面子，不是自己给的。自己给的那不是面子，而是一张赤裸裸，肮脏龌龊的遮羞布！

记得刚刚改革开放那些年，做买卖的人少之又少。说实话，那时买卖人少，钱好赚。可那时，做买卖的人却寥寥无几，原因很明显，就是许许多多的人不能放下自己的架子。那时做买卖，感觉没面子。宁愿随大流一起受穷，也不扯开那一文不值的面子去致富。

那时，村里有两口子推着车子卖点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挣俩零花钱儿贴补家用。于是，村里村外便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笑话人家“穷的揭不开锅了”。话传到他两口子的耳朵里，他们就像没听见一样，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们不偷不抢，凭着自己的良心挣俩零花钱儿。国家都把发展经济放在首位，鼓励大家做买卖，活跃市场经济。一人一张嘴巴，人家爱咋说咋说吧，两口子依旧天长日久的照料自己的生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做买卖经验的积累，他们的买卖越做越红火，买卖越做越大。之后有了自己的大门市，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渐渐地，过去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看着别人赚钱，日子红红火火，便开始眼红，甚至嫉妒。也有很多人，看到人家富起来了，也放下架子，抛开面子做起了买卖。在那个年代，面子，其实最没用，但扯开面子的人却寥寥无几。那些跑在别人前面扯开面子的人，其实是最聪明最明智的人。由于他们看透了面子的虚假，看透了面子的无用，看透了面子的虚无缥缈。

面子是别人给的，不是自己给的，更不是自己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

面子就像一面凹凸镜，你越要面子，站在它面前时，你的形象越难堪，越丑陋。

面子更像一把沉重的枷锁，你越在乎它，它越牢牢的锁住你的手脚，让你行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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