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人物的命运追寻叙述了人们观念的变迁史

百年教育史上，西南联大是绕不过去的丰碑。它的存在，不仅涉及到“钱学森之问”，还涉及到教育史上“天才总是成群结队而来”的历史命题。

在当下，如何去近距离的感受早已逝去多年的西南联大呢?从电影的角度来讲，我们有了《无问东西》与《九零后》;从纪录片的角度来讲，我们有了好评如潮的《西南联大》;而从文献资料的角度来讲，关于西南联大的回忆录与研究专著也层出不穷。何兆武的《上学记》是回忆录中的杰作。易社强的《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是学术专著中的精品。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讲，既有女作家宗璞的《南渡记》，又有男作家鹿桥的《未央歌》。如何在这些已有的研究基础上推陈出新，重新去体悟往昔的西南联大呢?作为记者的杨潇采取了重走的方式完成对西南联大的再认识，于是就有了这本《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关于学术研究，陈寅恪在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说：“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肤廓之论。”神游冥想，与古人处同一境界，这就要求“同情之了解”与“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杨潇的重走之路，就让他与当时的西南联大的学生处在了同一境界。一方面，他通过纸上之文献与西南联大的学生产生精神交流;另一方面，他与西南联大学生一样，面对的都是同样的山川河流，这就让他更能亲身体会当时学生的心境。这一“取地上之实物与纸上之文献相互释证”的做法，也颇有点陈寅恪所谈到的“二重证据法”的味道。

那么，通过重走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所走过的道路，杨潇追寻到了什么呢?通读全书，我以为作者追寻到了边缘人物的命运史，探索了道路、河流、古建筑的变迁史，并叙述了人们观念的变迁史。

先说边缘人物的命运史。书中，在行走到湖南常德与沅陵时，书中的灵魂人物无疑是湖南作家沈从文。沈从文是学界聚焦的核心作家之一，而杨潇所聚焦的对象则是与沈从文有过密切往来的边缘人。这些被人所遗忘的边缘人物的命运史，恰恰是此书所重点关注所在。例如，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有一名篇散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此文中，沈从文写到了一位牯子大哥。这位牯子大哥艳遇无边，爱玩字画，爱说野话，热情好客。读完这篇散文后，我总想知道这位牯子大哥的更多信息，他叫什么名字?后来的命运如何?可惜，关于这位牯子大哥的更多信息，文学史家并未给我们带来更多信息。而杨潇在重走西南联大的路上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线索。他写道：

我查阅细菌战遇难者资料时偶然发现了当年杰云旅馆的七个人，其中那位被记录为“曾秦川”的42岁死者，很可能就是沈从文的那位“牯子大哥”。

杨潇的这一发现，是值得研究沈从文的学者去证实或证伪的。毕竟，《湘行散记》早已被列为初中七年级学生必读的名著，我们有必要让孩子们知道这位牯子大哥后来的人生命运。如果牯子大哥就是曾秦川，那么这样一位妙人的逝世，正是对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的控诉，他也由此成为惨绝人寰的细菌战的受害者。由此，我们也可以再一次反思战争对生命的蹂躏与摧残。

不仅如此，在书中，杨潇以沈从文为中心，还追寻了他的大哥沈云麓与三弟沈荃的人生往事。沈云麓，沈从文的大哥，是常德比较早的接受外来文明的士绅。他从外面的都市给当地的乡民带来了外面的饮食与书刊。他借鉴都市的建筑风格，在家乡建造了芸庐，在林徽因梁思成逃难流亡之际，热情招待了梁家人，也偷偷帮助了许多青年前往了革命圣地延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非人的岁月却被造反派提夹着在大街上狂跑，受尽凌辱。

沈荃，沈从文的三弟，在民族危亡之际，两次上战场抵抗日寇的侵略，历经九死一生之后，侥幸从战场上捡回来一条性命。然而，在1950年代，他却因所谓的历史反革命问题而被枪毙。而在听闻沈荃的遭遇之后，沈从文只剩下了“彻底的沉默”。这些以沈从文为中心所打捞出来的边缘人物的命运史，构成了20世纪中国人命运史的一部分。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董庶的人生故事。在湘黔滇旅行团中，走出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穆旦。书中当然谈到了穆旦的命运起伏，不过，在我看来，饶有趣味的，则是作者所叙述的穆旦好友董庶的人生历程。穆旦与董庶，是南开中学的同班同学。在《南开中学生》杂志上，两人相继发表了许多散文与诗歌，成为志趣相投的至交好友。此后，穆旦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董庶考入北京大学中文学。抗战时期，由于北大清华南开合并成西南联大，两人又成为了大学同学。两人的友情，日久弥笃。后来，当穆旦出版第一部诗集《探险队》时，在诗集扉页上写下了“献给友人董庶”的献词。就这样一位品行高洁的人，于1955年在“反胡风运动”中蒙冤自杀，让人感慨命运的无常，感伤历史的残酷。

可以说，这本书写出了中心人物的“附近”与“边缘”。沈从文与穆旦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关于他们的研究也已经非常充分，但杨潇通过两位中心人物展开对“附近”与“边缘”人物的命运追寻，进而展现时代历史背景下每个人的命运，无疑是令人动容的。

在人物命运变迁史之外，这本书还为我们展示了祖国山川河流的变迁史。几乎每一章节，作者在重走的路上，都会借助纸上文献，通过西南联大学子的眼睛来审视当时当地的山川河流。作者走到同一个地方之时，也禁不住用自己的眼睛再一次审视那里的山川与河流。于是，历经八十多年，同一条山川，同一条河流的命运变迁，便清晰展现在我们面前。

通读此书，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与过去相比，很多地方的河流早已缺少了过去的清澈与流动感。我们在许多河流旁边挖沙，导致了河流的肠梗阻。而挖沙背后，则是中国基础设施建设的快速推进。也就是说，在一个国家加速现代化的背后，还有河流的干涸与生态的恶化，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河流如此，山川亦如此，山川的很多树，都伴随着经济建设而被砍伐了。这一“国在山河破”的境况，唯有真实的看到，才会更加触目惊心吧。

书中另外一个叙述的重点是人们在时间河流里观念的变迁史。作为记者的杨潇充分利用自己的采访优势，给许多西南联大的后代们做了口述实录。这些口述历史，向我们展示了时代进程下人们观念的变迁。那些湘黔滇旅行团的学子们，在目睹了祖国的山川河流，体会了乡民的贫穷落后，见证了贵州遍地鸦片的事实之后，大多选择了如何让国家充分现代化的思考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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