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奇百怪的文字狱，读书人该何去何从？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杂文《隔膜》，说的是清代有一批书呆子，喜欢拍皇帝的马屁。可是，他们不了解皇帝的秉性，马屁拍到马腿上，无论是上书歌颂，还是撒娇讨好，换来的并非高官厚禄，而是小命归西。
看起来，这像是个悲剧。可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事常有。比如，看到主子的袍角破了，有些好拍马屁者会马上凑过去说：主子，您这袍角烂了，拖下去恐怕会烂得更狠，还是补补吧。说话者以为自己是在为主子好，表个忠心，可主子却不喜欢，认为这是揭了他的短。于是，拍马屁表忠心也成了罪过。有些话，虽然是事实，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说。要搞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不然就有可能给自己惹麻烦。江西新昌县（今宜丰县）举人王锡侯，就是这样的一个倒霉蛋。
年轻时，王锡侯绝对是个读书用功的好孩子。为了追求功名，他把自己锁在王氏祠堂的一间小屋里，日夜苦读，笔耕不辍，一日三餐都由家人从地洞送进去。就这样，他学到了一脑子渊博的学识，懂训诂，善诗文，会观天象，著述颇丰。三十八岁那年，王锡侯考中了举人。
王锡侯虽然用功，但情商不太高。用清史专家孟森的评语，这位举人“盖亦一头巾气极重之腐儒”，实乃“乡曲小儒气象”。书写了不少，但日子仍然过得紧巴巴的。更有趣的是，他跟《康熙字典》突然结了梁子。
原来，在日常的读书和训诂中，他发现，《康熙字典》虽然收录的汉字很多，但查阅不便。“学者查此遣彼，举一漏十，每每苦于终篇，掩卷而仍茫然。”由于字与字之间没有联系，“字犹散钱”。于是，仗着自己学问底子好，王锡侯突然冒出了主意：自己编一部好用的字典。这并不是无原则的突发奇想。字典的销量很大，王锡侯想靠这本书打个翻身仗，给自己多挣点银子，改善生活，圆一个“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美梦。
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这本叫《字贯》的字典编出来了。跟《康熙字典》不同，《字贯》把读音和意思相同的汉字汇于一处，便于查找。用王锡侯自己的话说，《字贯》的玩法是“字犹零钱，义以贯之，贯非有加于钱，钱实不妨用贯”。在这本书里，王锡侯把所有的汉字按照含义分为天文、地理、人事、物类等四大类，共四十卷，通俗易懂，使用便捷。经他推荐，许多人交口称赞。在朋友的帮助下，《字贯》很快就出版了。
清代的民间藏书，还是热络了好一阵子。对于民间编书，朝廷也没怎么管过。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可是，到了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令王锡侯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
一个叫王泷南的家伙，到县衙状告王锡侯的《字贯》“狂妄悖逆”。这王泷南是个不安分的光棍，早年犯罪发配边疆，后偷跑回原籍。当时，王锡侯血气方刚，打抱不平，把他举报了。于是，王泷南越狱失败，被押回边疆。这么多年过去了，王锡侯早已淡泊名利，而王泷南刑满释放后，一直耿耿于怀，处心积虑想把王锡侯整死。就在乾隆帝发动收书运动的当口，王泷南觉得机会来了，便去抓王锡侯的小辫子。毕竟，王锡侯写过很多书，字里行间难免落下把柄。
知县老爷听说有“悖逆”二字，不敢怠慢，马上报告江西巡抚海成。海成组织了一帮饱学之士仔细研读，发现《字贯》里确有吹嘘这本书如何好，批评《康熙字典》如何不好用之实。虽说王泷南声称，这么做是在有意贬损康熙皇帝，毕竟《康熙字典》是康熙帝御批的，可大家都觉得，这顶多算是“狂妄”，如果扣上“悖逆”的帽子，实在有点离谱。于是，海成就写了一道奏折，把案情经过叙述一遍，建议朝廷革去王锡侯的举人功名，再行审理。跟奏折一起送到北京的，还有四十卷的《字贯》一套。
皇帝毕竟是皇帝，对于《字贯》的理解和案子的定性，就是跟地方官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乾隆帝看了海成的奏折，肯定了“狂妄”的说法，便准备把案子交给内阁和刑部研究。后来他翻了翻《字贯》，猛然发现其中的凡例里，开列了孔子、康熙帝、雍正帝，以及乾隆帝的名讳。乾隆帝勃然大怒，认为此案“大逆不法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即应照大逆问拟”。至于海成，被乾隆帝骂得狗血喷头，搂着“有眼无珠”的圣断，戴罪立功，把王锡侯带枷解送北京。
王锡侯为什么要在凡例里触犯帝王们？原来，他列出帝王和圣人名讳的用意，是告诉读者，重要人物的名讳有哪些，需要公众回避，不要直接讲出来。遗憾的是，王锡侯在教别人自学成才的时候，自己却有点发蒙，竟然把这些名讳甩到了凡例里。
本来， 王锡侯这么编书是出于好心，可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闯了大祸，不仅坑了自己，还坑了一众人等。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王锡侯被押到京城，接受刑部审讯。
五天后，审讯结束，王锡侯被定了谋大逆，判处凌迟处死，后来减刑为斩立决。家里妻媳和未成年儿孙，赏给功臣之家为奴。年轻男子被发配边疆，给披甲人为奴。那些给王锡侯写过序和书评的书生，也都倒了霉，领了罪。
《字贯》问世后，似乎卖得还不错，很多封疆大吏人手一套。王锡侯出事后，《字贯》成了禁书，谁也不敢再用。而王锡侯也没靠这本书赚来多少银子。官府抄家时，翻出的只是七十九本著作、十七件手稿、二百六十一套印好的《字贯》，还有两千多本藏书。
至于官府最关心的财产，把锅碗瓢盆、鸡鸭鱼狗全算上，也只折了六十多两银子，还不够巡抚大人豪华宴请的一顿饭钱。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就此灰飞烟灭。
“首恶”除了，该消停了吧？乾隆帝还没过瘾。他嫌巡抚海成对王锡侯的处分太轻，“实大错谬”，于是先对他“严行申饬”，后来 “交部治罪”，再后来干脆罢免巡抚，接受刑部治罪。最后，海成被判了个斩监候，基本相当于死刑缓期执行，成了乾隆时代第一个被下令处死的省级高官。那些具体执法环节中，“漫不经心”或“不能检出悖逆重情”的官员，都遭到了处分。
“字贯案”虽然荒唐，但充其量只是个小案子。然而乾隆帝就要拿它做文章，做标签，为的是一桩更大的买卖—— 一要强化收书运动中对禁书的查处力度，督促各地高官负起责任来。二要掀起新一轮文字狱高潮，把任何跟盛世为敌、跟满族统治为敌的隐患全部清除，甚至宁可错杀一千，不使一人漏网。最后达到的目的，就是要全天下都听他的，所有人的思想都“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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