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了的年味

又到一年春节，前日和朋友说，对春节的感受日渐淡漠。这样的淡漠，一方面来自于自己年龄的增加，世界内心麻木作祟；一方面来自于时代变迁，物质与娱乐方式的多元，很多享乐之事，不必等到过年时候才做。

越是到春节，越会记起童年片段。孩提时代，开心的事情必然简单又纯粹。八十年代出生的我们，期待着过年，因为可以领取长辈的压岁钱，可以在除夕和整个春节放鞭炮，可以连续饕餮平日里不常吃的美味。我细想，除夕当日下午，必定要被父母哄着上床睡一个长长的午觉，以便当晚可以和长辈们一起守岁。因为除夕要来临，前几日就会兴奋睡不着觉。亲戚们的孩子也会在一家吃团年饭的那一日聚在一块，大家打打闹闹，度过让人又爱又恨的时光。

现在一想，春节是一个缩影，浓缩又展示着我最勤劳智慧的父母的身影。他们总是在春节来临前的一周开始买菜，准备食材，到了年夜饭来临的几日，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从厨房飘荡出来的佳肴香味，伴随着我心里的倒数：春节就要到了，除夕就要来了，心花怒放。

在我的记忆里，父母联手打造的年夜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年夜饭，因为它裹挟着真正爱的付出。在一个没有电商，没有快递，没有社交媒体的我的孩童时代，如此具有仪式感，亦完全需要父母本真又具有创造性的厨艺，将有限的食材变幻出经典又具有传承意义的佳肴。在我记忆里，父母要一起熬制什锦汤，为了这锅什锦汤，要事前炸好肉丸，酥肉，把平时难得吃到的海产品，如鱿鱼，墨鱼等在水里一一发泡好。在所有食材就绪后，在团年饭开吃的一大早开始熬制，汤底粘稠浓郁，入口温暖又珍贵。更不要提年夜饭桌上的其他佳肴：富有四川口味的凉拌鸡肉；我母亲制作的脆皮鱼，卤制的各色下酒菜；以及在冬日就提前制作好的腊肉香肠……经历了季节的漫长等待，以及纯粹的手工制作，让每年的年夜饭成为我心中的美事一桩。

昨天又到除夕，围在一桌吃团年饭的亲友们更少了。过了好些年，当我已人到中年后，那些逐渐失去联系的亲戚们已经散落在了不同空间，即便是依赖社交媒体与智能手机的当下，我们的联系也淡薄太多。我们都不再期待春节，不再期盼在这样一个本该洋溢着团聚温情的日子里，面对面吃一餐饭，聊一宿的人生和分享彼此的生活甘苦。年味已被稀释，伴随着散落的亲朋好友，像是人生做了减法，最后只剩下至亲与平时最紧密的亲戚，还可以围坐在一起，吃上这顿团年饭。

经历了去年的波折和考验，昨日，这桌饭菜更为珍贵。每个人像是从疲惫又倦然的生活里暂时抽离了出来。它们依然出自亲戚的妙手，我们唯一保留的传统没有被“快消”时代彻底裹挟。我们最终没有选择外出去酒店，去餐馆吃团年饭。是啊，在我心里，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适合团聚呢？虽然饭桌上的人，已经减少了太多。

热情翻腾的菜式间，表弟打了一通视频电话，和远在海南过年的孩子，亲友们互致问候。浅酌香槟，玩笑欢腾，是这个除夕最具有年味的瞬间。此时此刻，我想起汪曾祺对于春节的文字描述：“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褪去了情感起伏，过年如在白纸上用毛笔勾勒出的中国字笔画，全是藏着写意的意思。好多事情都不用说得那么明朗，情感也不要那么汹涌。人到中年后，所有年味都变得云卷云舒，真的淡然了。

昨晚和父母回到家，连父母都不会在第一时间看春晚了，他们情愿选一出电视剧消磨守岁。朋友圈里可以看春晚，前几年还有人吐槽逗趣，今年更淡，淡得都不想吐槽春晚了——没劲，我们的兴趣和爱好更容易被新事物取代和影响。这些年，对于春节的感知和我记忆中那份香醇年味有点相去甚远了。我们的快乐都变得不单纯了，我们的期待都变得特别容易被满足了。总之，年味如斯淡已。

人到中年，我也不期待过年。因为在春节，让我切身感受到了成长和被不断丢掉的岁月。目之所及，我看到新的孩童们，他们眼中的过年滋味，他们与自己父母们选择的过年方式与自己的孩童时代的巨大差异——越是不同，越让我感叹时代的变迁和自我的衰老。

我本来觉得要为这篇文章留一个美满欢愉的调子，但是淡了的年味真的让春节多出了一些多愁善感。这份多愁善感也是好事，让一个依赖文字与创作来疏解和分享心得的人有一个出口。

今天初一，父母一早起床做了一锅汤圆，我起床即可享用，让我暂时做回了孩子——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永远的孩子……

看来，年味，始终必须以“家”为基石，不是吗？

张朴

2022年，虎年初一，于成都家中

谢谢海报绘制：KYLE 胡康

祝大家：

虎年大吉，虎虎生威，

如虎添翼，虎年顺遂！

Hello，我是张朴，写字的我，翻译的我。

挪威奥斯陆大学媒体学硕士，曾供职于伦敦BBC中文部、美国驻华使馆。

全职写作，旅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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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要趁好时光》（我的欧洲私旅行，2012）；《香港的前后时光》（内地与港台版，2013）；《仿佛，一场告别》（和光影记忆相关的旅行，2014）；《而我只想去巴黎》（巴黎城市与文化影踪，2019）；译著《流动的盛宴·修复版》（欧内斯特·海明威 著，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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