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绍信：一封未发出的信

近日发现阿桂姐30多年前写给在台湾的表姐的一封信，现在读来仍然感人泪下。

阿桂写给表姐的信

阿梅表姐：

我终于决定要写这封信。

我含着泪水告诉你一件不幸的消息，请你一定要挺住。我的姑母——你的母亲——病故了。

人，都有爱母之心，阿梅姐爱母胜人十分，这，我是知道的。正因为这，我一直不敢把这件不幸的消息告诉你。怕你在海峡的那边经受了三十多年的分离之苦，再也受不住这丧母的沉痛打击。但是，想想姑母的遗愿，又总感到不给你写信，在姑母身上欠下了点什么，良心受不住责备，会时时感到不安。阿梅姐，为了告慰姑母在天之灵，也为了怀念她老人家，我在考虑千遍之后，终于给你写信了。

姑母是去年夏天病殁的，享年八十一岁。虽然时隔半年多了，但她临死时的情景依然在我眼前。

那时候，她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手中依旧握着你给她写来的那封信和你幼年时候留下的那张褪了色的照片，嘴唇在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吐出声来。

当时虽然有很多人在场，但我最理解姑母的感情。我俯下身，将嘴附在姑母的耳旁，说：“姑，你要说什么，我们知道，我知道你是在盼着阿梅姐回来。”

姑母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我说：“姑，表姐一定会回来的。”

她睁了睁呆滞了的眼睛，攥紧了手中的信和照片。

我的嘴巴紧贴她的耳朵：“等阿梅姐回来，我一定告诉她，就说您白天盼、夜里盼，盼了三十多年，一直盼着她回来，扑到你怀里叫一声娘……”

姑母为自己的一颗心能被人理解而满足了，眼窝里崩出两颗浑浊的老泪，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长然冥逝了。

阿梅姐，姑母是握着你的来信和照片，默念着你的乳名而去世的，她的念子之心，惹得村上多少人为之潸然落泪！

村里为她开了追悼会，悼词是我写的。我虽然文浅才疏，但是，我最了解姑母的身世，我把她一生的经历写进了悼词里，有些早年的事情，当然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记得父亲说过，姑母是二十二岁那年嫁到你家去的，姑父是个教书的先生，自家有个小院落，也有几亩薄田，她们夫妻十分恩爱。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你一周岁的时候，病魔夺去了姑父的生命。姑母痛不欲生，几次昏厥，但是看看襁褓中的孩子，欲死不能啊！

我父亲说，这如雷击顶的打击，使得活泼爱笑的姑母变得沉默寡语了。为了孩子——表姐你——她活下来了。她摘掉了头上的首饰，脱下了带花的衣服，默默地拉扯着你过日子。

阿梅姐，是姑母的眼泪抚育了你的童年。我若没有记错的话，我比你仅小三个月，从我记事起，从没有听到姑母有过爽朗的笑声，有的，只是无声的泪水。我以为姑母本来就是不会笑的，那时候，我哪能懂得，姑母脸上的笑容已被生活的苦水冲光了。

但是，有一次，她笑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们上学的头一年，你在学校考了第一名，姑母抱住你亲你，高兴得落了泪，接着又哭了，那次是从心里笑了，我看得出来，也记在了心上。

姑母一向疼你、爱你，她没有钱给你买新衣服打扮你，就把她自己原来带花的衣服改做成小衣服让你穿。你上学捎的是面饼，姑母在家里吃菜窝窝。虽说姑父早殁了，但是，姑母给你的慈爱，比父母双全的孩子所得到的还要多，那时候，我们这些同年龄的孩子，谁不眼热你有个最好的母亲！

阿梅姐，你没有辜负姑母的期望，用一次又一次的最优秀的学习成绩，博得了“女秀才”的赞誉。姑母脸上的笑容多起来了。我忘不了，她每次给你端饭的时候，都是在笑；她有时望着你做功课，便偷偷地笑。你给姑母带来了希望，姑母那颗焦枯的心又复活了。

那时候，女孩子上学地太少了，特别是农村。可是，姑母一定要你读书。据说，在姑父活着的时候，曾抱着你，对她说：“这孩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得很聪明，一定要她读书，将来也许会是个人才。”姑母记住了姑父这句话，一心一意培养你，她觉得，培养不好你，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自己死去的丈夫。

阿梅姐，你还记得吗？你考取了省立中学以后，我跟姑母曾到火车站去送你到省城读书。为供你上学，姑母受了多少苦，去找人借钱，遭了多少冷眼。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忍心卖掉了你们母女赖以生存的几亩薄田。这件事，竟惹恼了你的叔叔。他本以为你母亲没有儿子，等你嫁人以后，家产就是他们的了。他气势汹汹，竟要打人，幸亏邻居劝住。他还不落火，扬言说，不跟他商量，就卖掉了地，有你母亲好瞧的！

那个世道，一个寡妇可真难活啊！自己的东西都做不了主。姑母哭了，她心中是什么滋味？

那时候，你从学校写来了信，那封信上说：“娘，女儿知道你受了委屈，我疼得慌。至于叔叔口吐恶言，你不用害怕，等我读完了书，谋个职业，就养活你，要是在家住不成，就到外地去谋生，你为我受尽了苦，女儿一定要想法使你晚年过得好……”

姑母听到你的心声，她眼睛亮了。她知道，她的女儿是个争气的孩子，她盼着自己苦心养育的女儿能成为巾帼英雄。到那时，有她的女儿撑腰，谁还敢来欺侮她这个寡妇！阿梅姐，你是姑母的精神支柱，是她心中的明灯！受苦不要紧，被人欺侮也是暂时的，她有一个别人比不上的女儿。你是姑母的希望和寄托。你写来的每一封信，姑母都珍惜地藏在她用过的梳妆匣里，她知道那是她女儿的心。

阿梅姐，姑母在盼着你长大。

你在省城上学的第三年，那是一九四八年，省城解放了。可是，姑母再也没有接到你的信。她到处托人打听你的消息，可总是打听不到，姑母快要急疯了。以后，从省城来的人说，省城发生过战事，你们的学校被炸了，有人说你可能被炸死了，也有人说，你可能是从学校里向外跑的时候，被打死了。总之，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说法。

姑母不相信她的女儿会死。谁说的话，她也听不进。决心要去省城找你。那时候，正值战乱，火车不通。姑母烙上干粮，拄着棍子，迈动一双小脚上路了。她用多长时间走完了去省城的五百里路程，我不清楚，总之，她是找到你读书的那所学校了，看到了操场上的炸弹坑，看到了被炸塌了的教室。她在省城到处打听，到处找你，但是，连你的一点消息都没得到。以后，姑母回来了，她是要着饭回来的。

就这样，姑母还是不相信她的女儿会死，她盼着有一天她的孩子会突然来到自己跟前，扑进她的怀里，激动地叫一声：“娘！”那会把她喜煞的。她每天都坐在大门口，望着来往的行人，直到脖梗挺酸了，眼睛望穿了，太阳落山了，还不见你的影子，这才回家去。晚上，她唤着你的名字进入梦乡，泪水伴她熬到天亮。有多少次，风声拍打着窗纸，她以为你回来了，惊喜地喊着你的名字，下床去为你开门，但是，门外哪有你的影子？她回到屋里，呆呆地坐到天亮。第二天，她又到门口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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