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绍信：一封未发出的信(2)

就这样，一月过去了，不见你的影子；一年过去了，还不见你的影子；几易春秋寒暑，桃花几开几落，仍然不见你的影子；姑母的心灰了，她终于相信，你真的不在人间了，她目中的光亮渐渐消失了，头发开始变白了。我们这些侄男侄女们心疼姑母，多次来劝慰她，但是，说什么也难以除掉姑母心上那失子之痛！

阿梅姐，这三十多年，你大概经常挂心着姑母的生活。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她这些年生活得还好，除了我们这些晚辈们经常照顾她以外，政府和集体也经常照顾她，有政府作主，你二叔也没敢再来收房子。姑母享受到了社会主义的温暖，要不然，她这么个孤寡老婆子是不会活到八十多岁高龄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姑母虽然知道盼女已经无望了，但怀念之心不曾有一日稍减。你幼年留下的那张已褪了色的照片，她每天晚上都要看上几遍，然后，小心地用绸子包好，这才睡觉。白天，她看到人家的小女孩，她就会自语：“阿梅小时候，也是这么逗人爱。”看见人家的大女孩，她又会叨念：“阿梅上学的时候，也是跟我打个招呼才去学校。”她每看到我，都要说一句：“有你阿梅姐，也该你这样年纪了。”

她想起你，思想上便得到安慰。有时，她一个人呆呆坐着，在跟你说话呢！

阿梅姐，怜子之心，人皆有之，而姑母却是十倍、百倍地爱你。

姑母饱尝念子之苦，度过了三十多年，就在她心上的希望完全破灭的时候，你从海外来了信。信，是你托人从日本转寄来的。这封信在路上待了很长时间，但鸿雁终于落到了家乡！阿梅姐，你还活着！

捧着你的来信，姑母的手颤抖了，接着又把信抱在了怀里，因为从这信上，她听到阿梅在喊娘呢！

我把你的信念给姑母听，她脸上的热泪一直淌到下巴上。你的信上说，“娘，女儿是这样离开您的：一九四八年，省城要打仗了，我和同学们都想回家，但是，学校不准，说要把我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军警逼着我们上了火车，后又转上了轮船，转来转去，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娃娃被他们全骗到台湾来了。从此，我们离开了大陆，离开了娘。这些年，我知道娘盼儿肝肠寸碎，可是，儿想娘又何尝不是疼断肠呢！白天，看见大海想起娘，我对着大海呼唤；晚上，看见月亮想起娘，又对着月亮呼唤！娘为儿受尽了苦，但我尚未报效母亲于万一，这更使我痛苦和不安！娘，娘！……女儿在喊你呢，你一定要等着，祖国统一的一天，女儿要扑进娘的怀里，为娘擦去泪水，让娘为我梳头……”阿梅姐，姑母听到了女儿的心跳，她泣不成声了。我几次擦掉泪水，才好容易把信念完。在场的邻居们也都脸上挂满泪水。

你的信犹如吹来一股强劲的春风，姑母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之火。姑母把你的信装在她内衣口袋里，她见人就讲：“知道不？阿梅来信了！她还在呢，在海那边呢！”如果有人问一句，她便立即掏出信来，证明她说的话是真的。你幼年留下的那张已发黄了的照片，她百次千次地让人看，说：“这就是阿梅小时候照的相，精神着哩！”让人看了以后，她又把相片包起来。等有人来，她便再敞开，让人再看。有的人看了相片后，说一句：“这姑娘长得真好！”姑母脸上便喜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这以后，姑母曾问过不少人，“你说台湾能解放不？阿梅能回来不？”她问过亲朋，不放心，又去问干部，最后又去学校问老师，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祖国一定能统一，你女儿一定会回来的！”每听到一次这样的回答，姑母便高兴地笑一次，说：“阿梅会回来的，她知道娘想她呢！”

每看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姑母就说：“这时候，阿梅大概又想娘了！不要吵，听听阿梅向月亮喊娘了没有？”

阿梅姐，你该还记得，你家院中那棵枣树，那是三十多年前，姑母为你喜欢吃红枣而栽下的。这枣树当年为你结了不少枣子，可惜你不在。以后，逐渐结枣子少了。自从接到你的海外来信，这枣树也像是通达人意，结的枣子压枝弯。其实，枣树并没有思想，那是姑母汗水浇灌的结果。她从春天开始天天为枣树浇水，望着枣树开花，瞧着枣树结果，盼着枣子成熟。秋天，她把大红的枣子小心地摘下来，放进串过酒的坛子里，做成醉枣子等你回来吃。她把红枣晒干了，盛在箱子里给你留着。阿梅姐，你不回来，姑母是舍不得吃这枣子的，一直到放得生虫了，她还没有吃。到下来新枣子的时候，她才又换上新枣子。

有一天，姑母对我说：“夜里我梦见你阿梅姐回来了，她还是小时候那模样，捧着红枣子对我笑，笑起来，腮上有两个酒窝窝。”阿梅姐，你在姑母的心上，永远是个小姑娘，永远是她心上的一块肉。

姑母是这样地想你、念你、盼你！你只要知道在她病危的时候，还紧握着的信和照片，就会完全理解她那颗盼子之心。不过，你不要太难过，前面我已讲过了，姑母是带着欣慰的笑容去世的，因为她坚信你会回来。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所以还睁着眼睛，也许是看见你从海峡的那边正向她走来吧！

姑母不在了，这是我们的悲痛。但是，生你养你的土地还在，姑母栽下的枣树还在，我们小时候一起爬过的青山还在，我们一起洗衣服的小河还在，乡亲们还在。阿梅姐，你早日回来吧！你回来的时候，扑到姐妹们的怀里，我们会像姑母那样为你梳理乱发的；你抱住姑母的骨灰盒叫一声娘吧，四面青山会替她应声的；你抱住姑母栽下的那棵枣树亲一亲吧，树上的枣子一定会向你微笑的，姑母在九泉之下也定会欣慰的。

阿梅姐，我有多少话要替姑母对你讲！三十多年啊，话长巾短，三天三夜能讲完吗？但是，作为一封信，这已经够长的了，还是等团聚的一天，让我们坐在那棵枣树下，再详细地讲给你听吧。阿梅姐，这是姑母在天所盼，乡亲们在地所盼的一天。

人们说，苍天有情，大地有情，我说，大海也是有情的，海上的长虹一架，我们就要见面了。海峡两边的亲人们不是正在努力架桥吗？这一天快到了。

阿梅姐，今年的枣树结枣特别多，我们盼着红枣熟了的时候，你就回来。要是不能来，我们就收下红枣等着你。你知道，大红枣子那是母亲的心。

阿桂

一九八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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