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就是场马拉松，你没办法不焦虑(2)

我一直努力抵达新的题材和风格，但很有可能努力了100%，最终改变的只有0.5%。假如我付出了最大努力，进行了最大可能的自我调整，即使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我也并不烦恼和焦虑——因为我没有本事做得更好了。我想得更多的是，手头正在写作的题材，我能完成吗？能把它写好吗？我在这种时候容易焦虑，容易自我怀疑。

我没有穷尽对散文的兴趣

硬核读书会：您刚才提到作家更多是独自作战，没有很多同行探讨的机会，如今的文学领域似乎还没有形成自然讨论一个散文家作品的良性环境，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周晓枫：比起小说等其他文学体裁，散文确实不太热门，当然也有像余秋雨、李娟这样的热门散文家，但那只是少数。写散文的很多，真正成为热门的人没有那么多。

另外，写散文的人自己恨不得把意义探索到尽头，把兜里的最后一分钱都翻出来，不像小说有个广阔的诠释空间。小说家写小说就像画画，可以解释和分析的可能性多，散文家把自己的意思和理念都掰扯出来之后，留给后面的阐释空间确实有限。

其他原因还有很多吧，我对此思考得不多。因为热门也好冷门也好，喧哗也好冷寂也好，都不会影响我对散文的热爱。

硬核读书会：在这种情况下坚持散文写作，并且每一篇都带着专业写作者的自觉和精雕细琢的工匠痕迹，是什么支撑着您始终如一的热情和信念？您又如何能在和外界的对抗中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并且做到逻辑自洽？

周晓枫：有时候一个人去做什么，去写什么，也不一定是坚持，也许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也许他不具备别的能力，没有其他可以捍卫的财产。我觉得自己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具备构思小说和完成小说的能力。前几年我开始写童话，算是一个挑战和调整。

我的坚守一部分是因为能力的缺乏，一部分是出于对散文的热爱，这种文体表达特别适合我。我在写童话的时候还要逾越一些障碍，写散文我会更自如，更加“我手写我心”。

有人说我增加了散文的难度，但散文本身文体上的宽容和对我的宽容，都让我觉得它里面还有很多的空间可以去探索。我没有穷尽对散文的迷惑和兴趣，所以我还在里面徘徊，或者说是沉迷其中。

《有如候鸟》

周晓枫著

新星出版社，2017-9

硬核读书会：我们以往看到的很多散文都是“往后写的”，它们大多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比如中心思想、点睛之笔、结尾的主题升华等，但您的散文更像是“往前写的”，写的基本都是自己当下真实可感的亲身经历，还有很多有关“幻境”的内容，我想这一方面是您在不断开拓散文的边界，另一方面会不会也是您不适应目前的小说创作的原因？

周晓枫：我的主要问题是思维不是小说式的，比如说我写童话就需要转换语言，有的地方我能用直接的童话语言写出来，有的部分我暂时没有办法完成，就会先写一个详细的梗概，然后再拿童话语言去逐句翻译。散文是我的母语，而小说对我这个岁数来说，是一种难度极高、学习起来非常吃力的外语，让我现在完全从母语思维转换到另一种语言思维，有点费劲。

关于散文的样式呢，确实很多散文是回忆体或致敬体，好不好？行不行？我觉得没有问题，那也是我们去表达感情，甚至代谢感情的一种方式。只是，散文应该不止于此，它不应该仅仅就是提炼中心思想的基础文体。

散文本身的空间那么大，我们好像只在一个中心，甚至都不是中心而只是习惯的区域里去活动，把大量散文可能的风景都错过了，它本能够提供辽阔的天地和未来，只是我们自己画地为牢。所以我对散文始终怀有浓烈的兴趣。

很多人觉得我有时候写的散文像小说，比如写梦境的；但那不是小说，就是我忠实的梦境记录。我还是愿意在自己非常热爱的、至今看起来还很忠诚于之的散文文体里，以我微弱的力量，展现散文本身具备的可能与魅力。

硬核读书会：老师您有看过《派对恐惧症》吗？想跟您推荐一下。最近读的这本书让我感受到了那种散文和小说交界的魅力，阅读过程中，我甚至已经不会再去判断它的文体到底属于散文还是小说了。

周晓枫：实际上，我们阅读的大量小说里，有大块散文的内容，甚至某些段落切割下来，它就是散文，但是放在小说里，一点儿都不冲突。我们的散文反而变得很拘谨，很立正，很不放松，就感觉它是老老实实走正步的，我觉得散文也可以有舞蹈的方式，也可以有运动的方式，也可以有借鉴手法的方式。这本书我没看过，但通过和你的短暂交流，我愿意信赖你对这本书的判断，要去买一本。

《派对恐惧症》

[美]卡门·玛丽亚·马查多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5

硬核读书会：刚才我们谈的是散文和小说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区别，您在《幻兽之吻》这本书里也提到了两者对于作家本人的影响，您说“作家可以在小说中隐匿自己的身影，在散文里却难以擦除指纹，其态度、倾向和立场会得到直接的呈现”，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到这一点的？

周晓枫：小说家有各种工具，有隐身术、推土机、催化剂；但散文写作者几乎是赤手空拳的，身上没有那么多的工具和魔法，他需要把自身变成工具——是的，散文的工具就是写作者自己，他的身体能够感知到什么，能够把自己作为工具使用成什么样，他的作品最后就会呈现出什么样。

我这话可能说得不科学，只是我的一种模糊感知。当我们看一本小说时，我们知道那些文字离作者有间隔和距离；而散文，作者和文字是溶解为一体的。

硬核读书会：这种“自我工具化”，或者说自我的全面暴露，给您带来过困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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